华计然从赵氏家走出来,已经是三更天了。
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那道门出来的。
她从小在永宁侯府长大,外祖父是一人之下的永宁侯,父亲是镇守西北战功赫赫,是朝廷倚重的镇国大将军。而身为麒麟子的哥哥,才华容貌举世无双,名满天下。
她自幼聪慧,十二岁便在太极殿前一举得名,奉旨入仙圣阁苦读近十年,几乎与世隔绝,不问俗事,不通人情。
然而此番来到昭州,世间把最丑恶的一面撕开在她的面前:林偃息的事事不沾,岳建军的油滑难缠,李成欢的无耻恶毒,齐山雨的随波逐流,王明与周支计这等寻常百姓的惨死,赵氏平白受辱无处申冤,茂别地方府衙的只手遮天……种种怪象,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华计然的心口,令她喘不上气来。
她并非不知世道艰难,可是书上轻飘飘的“民生疾苦”四字,又怎么敌得过面前血淋淋的现实?
华计然抬头望天,黑云遮月。
随即,她转了转左手上的红玉扳指,思绪逐渐平静下来。
世上无光,她便做那道光。她华计然会向皇爷爷证明,会向整个大梁证明,她不比任何人差,皇爷爷没有选错人!
华计然慢慢冷静下来,茂别纵火案虽然案情错综复杂,实则不过是:查税前夕,茂别账房被人恶意纵火,茂别的支计无故身亡;而县令李成欢为了霸占赵氏,一石二鸟设计将王明作为本案真凶;而真凶刘捕头,又与唐师爷纠葛颇深。
这个纵火案不过是个障眼法,是茂别的一摊烂账的遮羞布,真正想掩盖的是烂账之下心怀鬼胎的硕鼠们。
如今,纵火案真凶虽然已经找到,但是证人董文书摇摆不定,极有可能翻供。比起人证,物证才是最不容抵赖的,而在茂别能够打蛇七寸的物证,就是被烧毁的账簿。
赵氏提及周支计的言行,处处留有余地,说明此人并非寻常之辈。心思缜密之人,又怎会不留退路?
而今日后半程,周氏的神情明显是想与自己说点什么,她知道的应该不少。
夜色深沉,蝉鸣渐弱,周家的小院中仍留有微弱的灯火光。
华计然抬眼望了下夜空,玄武七宿高升,而其余二十一星宿几近西沉,现下已过丑时,而周家还燃着灯火,周氏果然在等她。
待她敲响了周家的门,门扉轻启,却只开了一条缝。
周氏探出头来,一看到是华计然,还没来得及欣喜,目光便扫向四周。见到来人只有她的侍卫时,才舒了一口气,低声说道:“华大人,快请进来。”
华计然一进门,便环顾四周。屋子里倒是收拾得一尘不染,中央的桌案宽大异常,不似寻常人家所用。书架上空空荡荡,角落里还放着一个上了锁的柜子,显得格外突兀。
华计然开门见山道:“之前见你几次欲言又止,是有什么事,需要与我单独说?”
周氏低头斟酌良久,终于开口道:“大人,民妇总觉得我夫君的死,另有蹊跷。”
华计然闻言,不动声色道:“此话怎讲?”
周氏咬了咬唇,悲痛中夹杂着几分怒意:“我夫君昨夜被唐捕头叫去,说是查账一事。谁知今晨却被人告知,他竟被活活烧死在府衙之中。官府的人说凶手是王明,还催我尽快下葬,莫再耽搁。”
她哽咽了一下,眼中泛起一丝迷茫:“可华大人您偏偏请了仵作来验尸,说凶手另有其人。这案子,怕不是我夫君与王明之间的仇怨那么简单。”
华计然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:“你可有何线索?”
周氏皱着眉思索道:“我也不知这些算不算线索……只是觉得奇怪。我夫君他……生前一直有记账的习惯。”
“记什么账?”华计然追问。
“衙门里的开销,谁家交了多少税,他都记着。”周氏望向了空了的书架和落了锁的柜子,轻轻说道。
“不过……”周氏神色微变,轻声说道,“一月底他去了趟枣庄,回来后,第一件事便是把身上的包袱锁在柜子里,书架上的账本全都烧了。可后面他又亲自取出那个包袱出门去,半夜他回来,手里却没有了那个包袱。我猜想他定是把东西藏了起来,不许我管。”
周氏又道:“前些日子,他又独自去了趟枣庄。我问他为何还要去那里,那地方自从遭了虫灾,田都荒了,人也走得差不多,穷得叮当响。我们家在那儿既无亲戚,也无旧识。可他却很认真地告诉我,此事谁问都不能说,要埋在心里。而如今他已经去了,我想是时候该把这些说出来了。”
“你所说的前些日子,是什么时候?”华计然追问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