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希兰石工坊……”李漓默默念叨。
加百列举起木牌,指了指上面刻着的三条弯曲线条,语气低缓:“我们工坊有着四百多年的历史了,我师父尼诺斯是第二十七任坊主。这木牌是我们工坊的标记。三条线,是坊主;两条线,是助手——我就是;一条线,是学徒,他们几个都是。我老婆没有工牌,不是作坊的人,不过因为我们都被抓了,所以她坚持要跟着来……”
说完,加百列又从腰间掏出自己的工牌,小心地递给李漓。李漓接过,打量着木牌上的两条线条的刻痕,语气里透出几分探询与揣摩:“就这样?可是,尼诺斯临终时跟我说,你们能建造一切我能想象的建筑。”
加百列嘴角动了动,勉强露出一个苦笑,像是被某个遥远而熟悉的承诺击中了心口:“‘我们能建造一切你能想象的建筑’,那是……那是我们工坊的口号。拉生意时,我们常说的那句话,师父到临终前还在替我们揽活,拼命撑着。师父还有一句口头禅常挂在嘴上:‘让好人变得更好!’”
加百列沉默了片刻,低头凝视手中的那块尼诺斯的工牌,指腹摩挲着那道道磨痕,仿佛能从中抹出过往岁月的余温。他开口缓慢,语气朴实无华,却透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敬意与笃定:“不过,我们希兰工坊的建造技术,虽然说不上有多么高明,但我们的手艺……在摩苏尔和周边地区,还算是站得住的。我们学的是亚述人留下来的规矩,也借鉴了波斯和希腊人、罗马人的章法。不光是雕花刻饰这些细活儿,更讲究盖得起、撑得稳、能挡雨雪、抗风沙。”
加百列说着抬头看了李漓一眼,又立刻低下头,神色拘谨地搓了搓手:“结构活儿我们也做。拱石、肋架、穹顶、承压墙,还有地基下沉怎么调、风压怎么卸……都做。不是说我们多有本事,但这些年跟着师父,也见过些世面。两年前,摩苏尔埃米尔府的穹顶翻修,就是我们动的手。我负责打样、配模、灌缝……一砖一石,全都亲手过。”
李漓听得认真,眼中渐泛光亮。他略一点头,语气随之多了几分慎重:“很好。既然如此,我打算让你们来参与雅法城南部要塞的建设。”
“我们一定尽全力!”加百列立即点头,语气不高,却沉稳如一块压顶石。说罢,他犹豫了下,嗓子动了动,还是忍不住低声开口:“只是……呃……”
“怎么?”李漓目光扫来,“有话你直说。”
“我们……有工钱吗?”加百列这句话几乎是用气音说出来的,低着头,像个怕冒犯贵人的老木匠。他身后的妻子、儿子和小徒弟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,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李漓脸上。
李漓一怔,随即笑了,眼中竟带着点儿调侃:“当然有。就按你们在摩苏尔的工价——翻一倍给。不过丑话说在前头:若你们的手艺对不起这价,那就卷起铺盖,回摩苏尔去。”
“谢、谢谢您,大人!”加百列猛然起身,深深一鞠躬,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轻松的笑。他身后的儿子与学徒们也纷纷站起,齐声致谢,仿佛压在身上的石块被人搬开。
“那我们这就去工地!”加百列小心地又问了一句,“大人……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?”
“去吧。”李漓挥了挥手,语气宽和又不失干脆,“若有需要我帮忙的事,就直接来找我。”
加百列这才松了口气,脸上的紧张顿时卸下几分。他微微欠身,带着家人快步离开。此刻,那一行人脚步急促却不杂乱,像是早已习惯了干活的匠人,步伐稳、节奏明,不慌不忙也不多言。
李漓独自站在会客室中,指尖缓缓摩挲着那块木牌,神情渐渐黯淡。他原以为这背后藏着某个庞大的隐秘组织,或许正是后世自由石匠公会的雏形;然而现实却不过是一间平凡的石工作坊,尼诺斯与他的徒弟们,也只是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匠人而已。他轻轻叹了口气,将木牌收回怀中。由安托利亚调来的好运建筑队,近日方才从獬豸营手中接下雅法城南的要塞工地。毕竟建造要塞远非工兵挖壕沟那般简单粗暴,李漓权衡再三,终究还是将此事交予这支相对专业的民间队伍。只是,这支原本擅长修筑民宅的工匠之师,底子终究有限;加之早前獬豸营施工时曾出过事故,如今他们小心谨慎有余、进度却缓慢滞后,整个工地显得格外沉闷拖沓。李漓静静望着窗外天光,心中一声无言叹息:但愿这群石匠,手中有几分真本事,能在接下来的要塞建设中挥一点作用。
片刻之后,李漓正准备起身返回总督府去休息,伊斯梅尔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,额角挂着汗珠,脚步飞快地踏尘而来。
李漓看着他,语气不紧不慢地打趣:“怎么了,小椅子?那些石匠临时变卦,不愿留下来了?真要这样,那就放他们回去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“不是,他们都很老实!”伊斯梅尔摆手,语气带着一点兴奋,“我已经让手下把希兰工坊的人带去工地了,一个个都跟羊羔似的,连眼神都不敢飘。”
“那你火急火燎地跑回来干什么?”李漓眉梢一挑。
“是……另外还有一件事!”伊斯梅尔压低声音,脸色收敛了些,靠近两步说道,“就在傍晚,我们东厂的人在城南工地附近抓了个奸细。”
“哦?”李漓的眼神微微一动,原本随意倚靠的姿势不知不觉收了起来,身体前倾,语气也随之低沉:“那你们审出什么了吗?”
伊斯梅尔吞了口口水,声音虚:“没……还没开始审。”
“那你快去审哪!跑回来找我干什么?”李漓语气一冷,眼神中多了几分不耐,“难不成,你还要拉我替你去抡鞭子啊?!”
“是个年轻女人,从穿着打扮看起来,还是个体面人的,刚要绑起来那会儿,她忽然大喊,说自己认识您!”伊斯梅尔急忙解释,额头已冒出细汗,“她喊得挺大声,说得也挺真,看样子不像胡诌的……我们的人没敢直接动她,现在把人带回巡捕房关着。大人,您看……”
李漓眯了眯眼,眸光幽深,像是正在权衡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局势。他沉默了一瞬,随即站起身,袍角在动作间滑落椅侧,语气干脆:“走,带我去看看。要是哪个无名小贼竟敢冒充我的熟人——那就直接砍了得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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