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但这些人大多都不是编户,而是隐于豪强大宗庄园坞堡里的佃农田隶。
“蜀中隐户大约三四成,但到了关中,恐怕七八成不止。
“而且…曹魏治下,是没有这些豪强大宗的户口田亩资料的,只是粗暴地约定每宗每年交多少税粮。
“伪魏的临晋县长,命本地大宗豪强负责征收在籍百姓的租税,摊派徭役也是如此。
“臣查阅简牍,发现临晋一开始仍有民户两千余户,但到了如今,有一千多户被划为了逃户,唯剩八百余户在籍。
“而曹魏征收的粮草又是定额,所以这在籍的八百余户,便承担了两千多户的赋税与徭役。”
刘禅闻言默然。
关中的情况,已经类似于五胡十六国时期的宗主督护制了。
不愿南渡的衣冠世族与豪强大宗通过作坞自保的方式,成为坞主或壁帅,统辖宗族、部曲,控制坞壁武装与当地政府谈判。
依附其坞堡、坞壁内的民户往往数百上千家。
而所谓“宗主督护制”,就是朝廷承认豪强大宗为宗主,赋予其督护辖内百姓的行政职能,使之成为国家基层治理的组成部分。
曹魏在关中治理能力如此之差,就是曹魏无力改变关中的现状,不得不对关中豪强大宗进行妥协,承认这些豪强大宗的既有利益为合法,让他们督护百姓。
积极意义是有的,至少搁置了关中豪强与曹魏政权间的矛盾,维护了基层的治安,使关中在名义上成为了曹魏的国境。
关中豪强大宗利益既得到保障,于是就这么与曹魏维持着貌合神离,阳奉阴违的状态。
不然也不会在曹魏与大汉交战时袖手旁观,两不相帮。
这与关中乃是大汉龙兴之地,人心思汉是有些干系的。
两不相帮,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“蜀汉”究竟能不能行,而自打大汉打败曹魏后,关中许多世族大宗开始主动寻求与大汉的合作,交出了他们不曾对曹魏上交的户口。
譬如追求进步的京兆韦杜,向大汉交出的隐户就各有两千余户,比眼下这临晋户口还要多上两倍,令刘禅不得不为之惊叹。
但越往东,越靠近曹魏边境,主动与大汉合作的大宗就越少。
他们仍在担忧曹魏随时会打回来,只能当墙头草,维持着与汉魏双方的暧昧关系。
大汉入主后,他们虽纷纷主动献粮,但仍然把持着户口,就是这种暧昧关系的一种体现。
陈祗看向默然不语的天子,一时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壮着胆子道:
“陛下,纵使百姓惨遭凌虐,却仍旧努力地活着,至活不下去,宁可自溺,也不愿卖田卖身,成为佃农田隶……这大概是百姓安土重迁,不愿轻弃祖宅祖地之故啊。
“陛下刚说要设民屯,出发点固然是好的,但臣恐怕,这些百姓未必能体会陛下好意啊。
“毕竟…要设立民屯,便要使这些百姓迁聚一处,重新分田,田地需要重新开垦,屋宅也要重新建造。
“百姓如何愿意舍弃他们原来的田地屋宅,去费额外的心力开垦荒地,建造屋舍呢?”
陈祗言罢,刘禅扭头与其对视。
少顷,又移目四野,看向大片大片的田地与零零散散的屋舍。
陈祗所言很有道理。
自给自足的小农之家是经不起折腾的,所谓的安土重迁,事实上就是陈祗口中这些很现实的考量,因为变化就意味着风险,而小农之家,受不了一丁点风险。
这也是诸如“代田法”这种高产的种植方法无法普及下去的原因,因为百姓不相信你所谓的代田法会比我祖传的办法要好。
现在刘禅想弄农庄,百姓同样很难相信,当屯田民的日子会比他们当自耕农好,或许还会认为你是想把他们圈禁起来当田奴农隶。
“但现在的问题是…一地的在籍户口实在太少,而一县的地域,又实在太过辽阔。
“若不把他们集中起来,像临晋这么一个东西八十里,南北六十里的大县,需要多少吏员,才能将这区区八百户百姓治理好?
“难道我们也要像曹魏一样,继续让豪强自治吗?这种事情一旦成了成规,将来再想改变,面临的阻力将比现在大上无数。”
陈祗听到这,也有些无力。
他三日带着几十县卒往来奔走,差点腿没跑断,也才将将走完了距蒲坂津最近的六个里。
想要将整个临晋三十多个里全部巡视一遍,没有一个月基本做不到。